文/刘释之

    一、
    在当今画坛，很多人都知道罗渊拥有两个品牌，一个是在黄山之巅喷薄而出气壮山河的“罗太阳”，一个是虬枝如铁、傲骨铮铮、充满学术品格的“罗氏松”。殊不知，在上个世纪90年代初，罗渊却以一轮浑莽悠远、神秘幽深的“罗月亮”惊艳画坛。只不过世易时移，当“罗太阳”冉冉升起、“罗氏松”横空出世时，这轮充满文学性、艺术性的月亮才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罗渊为何没有继续做大做强“罗月亮”这一品牌？要知道，在物欲横流、人心不古的今天，月亮投下的清晖那可是医治人类心灵创伤的一剂良药啊——牛年新春的一个有阳光的午后，我在整理书柜时，不经意重新翻读到这本1993年由岭南美术出版社出版的《罗渊诗书画集》，看到书中那一轮轮撒播清晖、滤心涤肺的月亮所砌成的一个个幽冷宁静的世界，不禁感慨万分。特别是，当我坐下来认真构思这篇小文时，我诧异地发现，在这本收入了罗渊60幅中国画的画册里，月亮题材竟占了50多幅，比例达到了近90%，按照当时罗渊“废纸三千”的创作热情和创作数量计，照此比率，称他为“罗月亮”，似毫不为过。罗渊说，他当年对表现月亮的热爱，确实达到了如痴如醉的地步！
    中华民族是个“爱月”民族。我们不仅和世界上其他民族一样，有着关于月亮的古老的神话传说，而且在日常生活中，在文学和诗歌里，我们用心灵和生命赋予月亮以永恒的生命以及不朽的意象。“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李白让整个长安城披上了融融的月光；“星垂平野阔，月涌大江流”，杜甫毫不吝啬地让月光为奔涌的江流铺上一床柔软的羽绒被；“月光松下房栊静”，田园诗人王维用一轮皎洁的月亮为他的乡野别墅增添了无穷的浪漫。白居易的《琵琶行》，如果删掉“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东船西舫悄无言，唯见江心秋月白”、“去来江口守空船，绕船月明江水寒”这三幅“月夜图”，那将失去多少味道啊！“山月随人归”，李白要与月亮交朋友，他“欲上青天揽明月”，后又“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还主张“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等等，够友好了；杜甫更不“执输”，直接就是“月友”，他说，“几时杯重把？昨夜月同行”。王维弹琴的时候，月亮也陪着他：“松风吹解带，山月照弹琴”。月亮可谓是中国人永恒而真挚的朋友，他有情，通人性，南唐诗人张泌甚至说：“多情只有春庭月，犹为离人照落花。”能够慰藉我这寂寞愁苦的人的，只有春庭上空这轮圆月了——正因这样，中国人在面对明月的时候，就像躺上现代心理治疗诊所的大皮椅上，童年、故乡、亲人、自己的身世，都涌上心头：“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李白）以及“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杜甫）、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王昌龄）、“明月星稀，乌鹊南飞”（曹操）、“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张继），“烟笼寒水月笼沙”（杜牧），“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苏轼），这些与月亮相关的美丽诗句，无一不深深植入我们的骨髓里、血液中，流淌在我们的心灵深处，成为全民族的共同审美，寄托着我们的幽思。月亮，给夜晚的人以光明，给身世凄凉的人以温暖，给独处者以勇气，给失意者以关怀。正因如此，它引发了人们无尽的想象，滋长成丰富而又迷人的中国“月文化”。
    与充满酒神狄奥尼索斯和日神阿波罗精神的西方文化相比，中国文化更像月亮。月亮无论圆缺总是安详宁静、平和温馨。柔和的月亮成了中国人理想的仙境。朱光潜曾经对中西诗歌所采用的不同自然意象有一个简明的比较：“西方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大海，是狂风暴雨，是峭崖荒谷，是日景；中国诗人所爱好的自然是明溪疏柳，是和风细雨，是湖光山色，是月景。”凡是对中西文化有深刻反省的人，几乎无一不感到中华民族的和平性格与西方民族醉心征服的性格之间的差异。中华民族热爱和平，中华文明本质上是一种“和”的文明，“和”的观念在经典中多次出现，《礼记·中庸》说：“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罗渊自幼爱好诗词文学，受儒家思想的熏陶，后来又对歧黄老道兴趣盎然，向往恬淡自然、悠闲自适、散淡平和、自由自在的生活。1981年中秋之夜，20岁的罗渊独行北江畔，听到遥远的工厂机器轰鸣声和万家节日阵阵炮仗声，吟了一首七律《辛酉中秋北江望月》：“平生爱看中秋月，又向江边备夜衣。异地存心冷做客，离人着意静为诗。爆机犬杂千声远，山水天成一色稀。无限团圆酣梦里，卧沙望月听更鸡。”青少年的罗渊，一方面是勤奋攻读，充满对功名的热情和理性思考，一方面，澹泊情怀已深入到他的骨髓里，不为世俗轻易改变。而对月的思考，除了有传统文人的情愫，又有作为现代人的时代烙印，如他的二首七绝《赏月杂感》：“明月有诗自古灰，花前月下苦来回。一从宇宙飞船造，愧把痴情向石堆。”“万载兴亡化劫灰，关情种种喜耶悲？依然痴对石头望，赏月年年十二回。”虽然科学技术迅猛发展，而精神家园依然是那样恬静、远逸。
    1988年，27岁的罗渊即以诗书画突出的表现而被广东武警总队发现，以特殊人才的身份被调入军营，做了一名光荣的武警文化干事。由于他在单位奉行的是庄子的“与世无争”哲学，上级指派的工作完成得又快又好，还为单位多次获得荣誉，但他从不邀功，更不与人争功，所以在单位颇得人缘，被誉为“大树将军”（注1），从而远离了人事纷争。因此，在干好工作之余，他有了更多的时间画自己的画，虽然条件当时还很艰苦，但他由此而获得了心灵上的自由。罗渊说，人生就是这样有失有得，要学会放弃，懂得选择，有人选择做官，有人选择经商，他则选择了搞艺术，艺术才是他的真生命。而中国文化的“阴属性”以及月亮的“阴属性”，与他所崇尚的老庄哲学的冲和散淡有着惊人的一致。月亮高洁、孤独、无私的品性，是罗渊的追求所向；月色下的清幽深邃，澄静玄冥，是罗渊的情思所指！这就是当初罗渊为何对月亮和月色一画再画、颂之又颂、欲罢不能的缘故。
    二、
    据米芾《画史》云：“唐阎立本画皆着色，用细销银作月色，布地”，这是关于描绘月色的文字记载，说明在唐代，表现月色已经成为画家的重要绘画题材。五代李成曾有一幅《山阴泛雪图》，元人黄公望也画过《山阴访戴图》，张渥、夏葵、周文靖则都画过《雪夜访戴图》，说的是雪月夜中王徽之兴来访戴（逵），水路迢迢即到戴家门口却命船家返回的故事。上海博物馆所藏南宋马麟《楼台夜月》图页（绢本设色 纵24.5厘米、横25.2厘米 ）此图裁取亭廊台榭的一角之景，图上高柳擢秀、明月当空、山岩稍露、长廊俯见其顶、台榭俨然。在用笔上，岩石以斧劈皴法、亭榭以工稳的界笔画法，树叶全以点缀法，远山烘青，渲染设色，为马麟的精丽之作，清晖映照下的宫苑一角，显得宁静、幽邃。此外，《琵琶行》、《春江花月夜》以及《疏桐缺月》、《嫦娥奔月》、《花好月圆》等等，这些与月亮相关的情思景致，都成为古代画家常用的题材之一。
    当代描绘月色突出的大家印象中有已故的陈逸飞（《浔阳遗韵》油画，讲述崔莺莺月下约会张生的故事），安徽的朱松发（《月出于东山之上》），河北的李清洲（《明月前身》、《明月如镜》）等，均各有韵致，发人幽思。罗渊的月色图则重在内心抒发，追求画面的诗性美！像直接讴歌的《月照一轮性自高》的迷离、《明月何皎皎》的悠远、《月夜》的朦胧、《千里共婵娟》的邈远、《月照万家霜》的清幽、《踏月菏锄归》的田园、《斜月沉沉藏海雾》的苍茫、《海上生明月》的孤独、《月照远峰寒》的荒远、《万里清江着月明》的静谧等，画面上的月，或圆或缺，或隐或显，或远或近，或明或晦，惹人深思也惹人爱怜；也有画面无月但分明是月色融融的《早春拂晓》、月色迷朦的《翁山翁水》、寒晖澄澈的《亘古江山》等；还有一种是月色下的冰山雪岭，如《溪山飞雪》、《上有太古雪》、《雪后云峰玉砌成》等，似乎月色尚不够清冷、高洁，要把这冰这雪这山的高寒荒冷搬来，才能尽抒其“冰壶莹澈，水镜渊汀”的天浑地莽、玄冥充塞的气象……总之，罗渊的月色图，“诗意美”是其一大特色。
    此外，罗渊的月色图，一脱前人清幽闲逸、离人苦思的程式窠臼，而是以大满大舍的构图、宏伟绮丽的笔法，给人一种浑莽悠远、意蕴朦胧的感受。他创造性地运用了传统手法和现代手法相结合的技法，如把西洋的泼法、拓法、喷法与中国传统的积墨、破墨、工笔、意笔相结合，使得画面出现了似真亦幻、水墨淋漓、气势磅礴、内涵深邃的惊人效果。中国画的笔墨形式和生命张力，在罗渊的探索下，呈现出一种可喜的新的面貌，焕发出一种可贵的新的活力。像《上有太古雪》，画面主体雪山巍峨耸立，以泼墨、晕染笔法写出，自下而上占了3/4的画面，气势逼人，另1/4画面则染写以风雪弥漫、潜行游动之朦胧远峰；山脚松林，冰雪覆压，岿然屹立，山间苍松，虬枝尽白，傲气冲天，均以积墨、破墨、写意技法写出，深沉凝重；山顶雪峰，冰雪舞动，电光乍迸，风云际会，以喷、滴、染等技法激情挥洒，富于视觉冲击力和内在张力。画面四边均不留空白，一股潜行涌动的张力自画面喷涌而出，不可遏止。落款以古拙厚重的“爨宝子”笔法写上元代吴元生登黄山诗：“行行采瑶花，峭壁何斩绝。赤霞乱不收，大化元气泄。下有万年松，上有大古雪。只恐月明中，铁笛吹石裂”，不仅将意境加以拓伸，而且更见高古荒寒之意。
    三、
    月色的清冷，冰雪的明净，人在这样的氛围中，容易忘记尘世的烦躁，产生一种超越的感觉。人们在生活中很容易沾染上污浊的东西，在融融月色下，在皑皑冰雪中，似乎可以将心灵洗涤一番。所谓“雪中香不散，烟外月无痕”。冷月，冰雪，这是一个宁静神秘的世界，一个安顿我们性灵的世界。月色清，冰雪白，清白为无，冰雪冷月，正提供了一片空无的天地，画家于此同于宇宙浑莽之中——这正是罗渊喜欢将冰雪置于月色之下、将月色融于冰雪之中的缘故。
月色发人幽思，冰雪催人意兴。王羲之的儿子王徽之居山阴，夜降大雪，四望皎然（皎然者，月色映照下使然也），于是命人酌酒自饮，咏诵左思的招隐诗：“杖策招隐士，荒途横古今。岩穴无结构，丘中有鸣琴。白雪停阴冈，丹葩曜阳林……”此时忽然想起了隐士戴安道，而戴远在几百里外的剡，于是又命人备舟，乘兴前往。经一宿颠簸，戴家到了，但却造门不访，兴尽而返——这是何等潇洒倜傥的人生格调，他解除的是“目的”，高扬的是“兴”——那种生命的悸动。夜、酒、诗、月色，加上大雪，是引发他兴发之因，令其有不可遏止的生命冲动。
    --罗渊蛰伏的生命太多太多了，所以他的明月要与冰雪交融辉映，并藉此让生命的激流勃郁而出。
    要之，“罗月亮”，以格调胜，以别开生面的构成样式胜，以酝酿着不可遏止的生命清流、艺术激情胜！在那个改革开放风起云涌的时代，在那个朝气蓬勃的时代，罗渊的月色图，拒绝了死寂，拒绝了平庸，而让月亮的清晖照出超尘脱俗的生命悸动，传递出深厚的学养和高贵的品操，流露出画家超逸绝俗的情怀以及对“无人间烟火”清高茕绝人格的自觉追求。正因如此，1993年，国务院港澳办的负责人在看了罗渊在中国美术馆展出的“罗渊诗书画展”后，正式邀请罗渊为国务院港澳办作《天地之旦图》。其时，正值改革中兴，全国人民朝气蓬勃，干劲冲天，罗渊也兴奋无比，内心的激情充溢着激荡着，于是一轮“罗太阳”在黄山的千山万壑间、云山雾海上喷薄而出……“罗太阳”的升起，标志着罗渊的国画创作进入了新的一个阶段。
    注1：大树将军，出自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冯异传》，原指东汉冯异（助刘秀建立东汉政权的元勋之一，善于用兵，恩威并施，累建奇功，封阳夏侯，征西大将军，死谥节侯）后常指不居功自傲的将领。司马光《资治通鉴》评曰：大树将军者，偏将军冯异也。为人谦退不伐。敕吏士：非交战受敌，常行诸营之后。每所止舍，诸将并坐论功，异常独屏树下，故军中号曰“大树将军”。
    此文发表于《砚田蛙唱——岭南书画名家品鉴录》（岭南美术出版社）、《文化参考报》（2009年5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