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永年
阿万提充满幽默感的新疆风情画,他在新疆工作三十年坚忍不拔的学习和研究,已有许多专家做过精到的评说。我与他只见过一面,承他抬爱,远道寄来画册,送来资料,希望也听听我的意见。我虽然没有条件深入研究他的绘画,但翻阅画册之际,面对那充满生活气息的场景,观赏那生动活泼的形象。思索那漫画式的造型手段,不禁想起了与阿万提艺术若有联系的八大山人的花鸟画,从中获得了启示。
前几年,我在王朝闻先生的指导下编写《八大山人全集》,经常沉浸左八大作品的意境笔墨之中。其间正值中国画笔墨之争越演越烈之际,八大山人又素以笔简意饶著称,于是引起我对八大独特成就的思考。思考的结果是,八大不仅发展了前人的笔墨,形成了“笔中用墨”简练含蓄的风采,而且创造了超越具体时空的意境,充满感情地表达了自然生命在广大境界中的呼吸潜动与追光蹈影之美,体现了有着真情实感又超越具体感受的充沛精神,但把简单含蓄的笔墨与高妙动人的意境联系起来的重要环节,则是别出心裁的夸张变形的影象:他画的树干中粗下细,有着奇异张力;他画的石头上大下小,仿佛蘑菇云的升腾;他画的小鸟缩颈弓背鼓腹伸足,似乎即将展翅翱翔,他还把富于表情的人眼移植于鱼鸟,使之或惊悸,或孤傲,或稚气,或沉思神态如生,情趣动人,充满了热爱生活又善于从中撷取智慧的幽默感。他的笔墨是与高度幻化的形象天衣无缝地结合在一起的,惟其如此。他在写意花鸟画上突破了前人,既与重视平面效果而造型趋于写实的一类拉开了距离,又与过于强调草书入画表达情绪而流于符号化的一类区分了泾渭,从而生面别开,成了齐白石等众多画家无比佩服的千古一人。为什么此前无人洞悉在花鸟画中充满幽默感地运用夸张变形技巧的奥妙,而让八大独领风骚,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前朝贵胄王孙的悲剧身世,使他摒除了功名心,全身心地投入大自然,对描绘对象充满了真挚而强烈的感情,在参悟自然与品味人生中,实现了“物与我化”。二是以景德镇瓷都闻名于世的江西文化环境,使他有机会接触民间瓷绘,透过其夸张变形的形象,体会出民间艺术的质朴天真与聪明睿智。
阿万提在研究绘画的漫长岁月中,尝试过许多画种, 1 9 8 2年他到南京艺术学院深造,师从陈大羽先生,在这之前他重点临习吴昌硕、八大、齐白石,后来转入人物,他的花鸟,特别是墨竹画得不错,但突出的成绩却表现在人物画上,他的人物画取材于新疆少数民族载歌载舞的生活风情,境界舒展开阔,气氛生动幽默,造型夸张变形,笔墨纵横质朴,设色鲜明浓丽。虽然一些作品尚可精益求精,避免率意中的用力平均,但己形成独特风貌。这种面貌几乎在中国画中前所未有,既比水墨写实作风的众多人物画在提炼形神中强化了少数民族群体特有的豪放不羁又富于风趣的精神,又在夸张变形中拉开了与西方现代派以及新旧文人画的距离,从一个方面突现了民族特色与现代意识。以往的评论家曾经指出,阿万提的新疆人物风情画的笔墨来自中国画,造型来自漫画和民间艺术,色彩来自古代壁画和民间年版画。但仔细追寻,他的奔放不拘的笔墨特别是生猛有力的用笔,其实更多得益于乃师陈大羽的大写意花鸟画,他的用色得益民间年版画比得益于古代壁画为多,他的充满天真稚趣不乏夸张变形的形象,除去得法于他自小热爱的漫画和长期探索中研究的民间艺术之外,我隐约感到从艺术渊源上亦可追溯到八大山人。如众所知,阿万提写意花鸟画师承陈大羽,而陈大羽是齐白石的门人。齐白石生平最服膺的古代画家便是八大山人,他晚年的一大遗憾是中途放弃了学习八大,他曾说“作画能令人心中痛快,百拜不起,惟八大山人一人独绝千古”。他还在一本学习八大风格的作品上写道: “予五十岁之后,冷逸如雪个,避乱窜于京师,识者寡,友人师曾劝其改造,即一弃。今见此册,殊堪自悔。”我揣度,作为齐白石再传弟子的阿万提,说不定在白石的影响下,自觉不自觉地悟到了八大变形夸张在花鸟画史上的突破性意义,并转而在现代中国人物画的探索中找到了与众不同的致力点,由于他的不拘小节的豪放有力的笔墨,充满欢乐与情趣的意境也正是靠流露着幽默感和稚趣童心的夸张变形的造型有机结合为一个整体的。进一步追溯阿万提在人物画上自成一格的更深刻的缘由,我看也与八大有相近之处,一是对生活的热爱对艺术的执着。阿万提这位自幼爱画的书香人家子弟,在讲求阶级斗争的年代,以弱冠之年便怀着远志主动去新疆戍边。在三十年的日日夜夜中,他无论做工,还是教书,或是从事工艺设计,一直和少数民族同胞生活在一起,半生道路的坎坷,境遇的艰辛,人情的冷暖,培育了他对这第二故乡新疆民族的热爱。惟其热爱,所以了解透彻,有所发现,最主要的一点,便是发现了他们乐观幽默的人生态度。他说“新疆民族的气质,举止行动,穿戴打扮,有一种潜在的幽默意识”,而这种意识反映了人们追求真善美的心理。阿万提说“幽默是人类共同喜欢的一种生活情趣,幽默可以引发人们的喜悦,带来欢乐,可以使人放松精神,解脱忧愁,解除压力,幽默可以和疲劳、伤感悲观产生平衡”。而对新疆民族幽默感的捕捉和他对幽默意识的认识,正是阿万提人物画在精神内涵上超越以往中国人物画的关键。认识到了不等于就能用绘画语言表达出来,他能够最终找到夸张变形的语言,正像八大山人一样,得益于民间艺术的启示。阿万提通过不息的探索,在广泛地涉猎源远流长的民间艺术之后突然悟出:原始艺术和民间艺术,虽然造型不准,但有一种情感意识的内涵,有一种古朴的、善良的、天真的、活泼的、诙谐的、幽默的成分在内。民间艺术的夸张变形,精神得到强化突出,成为主观世界改造过的客观世界。于是解决了终于自成风格的艺术手段。五十岁后他调离新疆,现任广州大学美术系教授,硕士生导师,六十又三的阿万提步入老年还在夜以继日地研究学习,不断深入完善自己的艺术风格。
阿万提的不假修饰艺术还不能说达到了精纯完美,过多的称赞也许会遮蔽他继续奋进的大道,从八大山人说到阿万提,我没有丝毫意思比较不同时代不同擅长的画家成就,只是在继承与创新中再次体悟到必须“一手伸向生活,一手仲向传统”的颠扑不破的道理。也许需要补充的是对生活必须怀着淡泊名利的真诚热爱,使自己与所描绘的生活自然融为一体。阿万提画中变形毛驴那么天真可爱,正如他充满幽默感的自述所称:“当年随南泥湾大军在戈壁滩上开垦荒地和毛驴骆驼在一起工作和起居,究竟自己是人还是毛驴骆驼也分不清楚了。”这个正是文与可谈的“其身与竹化,无穷出清新”吗,至于对传统也必须从狭义的传统观中解放出来,文人画传统是传统,民间绘画传统同样是传统,而且有着前人忽略的以神写形一片天籁的优良传统,当然,只有用新的眼光批判地审视传统才能学到前人的长处而不被前人的成法束缚手脚,这便是我从八大山人想到阿万提获得的点滴启示。是否有当,希望得到阿万提和读者的指教。
薛永年:中央美术学院教授、博士导师
摘自《国画家》2002年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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